繼SARS后，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再次把野生動物的話題推向了風口浪尖。全國人大常委會的一紙禁令劍指人工繁育野生動物這一龐大的產業(yè)鏈，農業(yè)農村部關于把中華鱉、烏龜?shù)劝凑账鷦游锕芾?、排除禁食范圍的表態(tài)，終于讓那些愛吃“干鍋牛蛙”的食客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如何定義“野生動物”，這當然首先是一個科學問題，它同樣也是一個法律問題，甚至是一個可以攪動風云、可以四兩撥千斤、足以影響包括你我在內的每一個人生活方式的關鍵問題。無獨有偶，美國法院也面臨著該如何界定野生動物的問題。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問題甚至還“驚動”了憲法，變成了一個憲法事件。今天我們就透過希爾訴密蘇里州保育委員會這個案子，來聊一聊發(fā)生在密蘇里州的野鹿身上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上圖所示的白尾鹿（white-tailored deer），一種廣泛分布在美國中西部各州的物種。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曾一度因其數(shù)量過多而專門招募狙擊手來獵殺它們。在密蘇里州，狩獵白尾鹿者每年多達50萬人次。

本案的原告唐納德·希爾等人是三家鹿場的“場主”。他們的生意主要有兩大塊，一是為獲取鹿角、鹿茸等進行鹿種選育，二是在私人的狩獵保護地里提供狩獵服務。打獵者向其支付了價格不菲的門票后可以“逐鹿中原”，還可以把打中的戰(zhàn)利品帶回家。希爾等人所經營的鹿包括白尾鹿、梅花鹿、馬鹿等多個品種。在密蘇里，人工繁育鹿的產業(yè)規(guī)模龐大且利潤頗豐。那么希爾等人為什么要把主管機關告上法院呢？這得從一種叫做CWD的傳染病說起。

（圖片一：北美CWD感染分布圖）

鹿科動物容易患一種名叫“慢性消耗性疾病”（CWD）的致命性的神經變性疾病。像發(fā)生在牛身上的瘋牛?。˙SE）一樣，CWD也是一種經朊病毒傳播的疾?。╬rion disease）。嚴格來說朊病毒并不是病毒，因為它不含核酸，僅由蛋白質構成。它可以攻擊鹿的大腦、脊髓和其他組織。因為鹿染病后四肢會不受控制，缺乏協(xié)調，形似僵尸，所以通常把這個病稱作“僵尸鹿病”（zombie deer disease）。這個病非常棘手，一來是它可以直接通過動物和動物的接觸傳播，且潛伏期很長，平均約18個月。這意味著攜帶病毒的鹿在發(fā)病之前的一年半里可能已經感染了其他鹿群。二是這個病至今尚無有效的治愈手段，動物病死率100%。三是由于活體檢驗的成本過高，目前的技術手段只能在鹿病死了以后通過尸檢才能確診患病。盡管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人感染CWD的案例，但動物實驗表明猴子在吃了感染CWD的肉后也會被感染，所以這一疾病對人類也有潛在的風險。自1997年起，世衛(wèi)組織便建議避免已知的朊病毒疾病宿主進入人類食物鏈。

（圖片二：2017年北美鹿峰會上的與會專家在討論CWD問題）

2010年，密蘇里州的第一例確診感染CWD的鹿就位于原告之一所擁有的的繁殖場內。為此，密蘇里州保育委員會在原告所有的鹿場的25英里范圍內實施了監(jiān)視措施。自2010-2013年間，委員會在監(jiān)視區(qū)域的14,000頭鹿中發(fā)現(xiàn)10例自由放養(yǎng)的（free-roaming）野鹿感染了CWD。接下來的三年內，委員會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14例，其中幾例都距離人工馴養(yǎng)鹿的繁殖場非常近。為了防止CWD從圈養(yǎng)鹿群向野生鹿群傳播，保育委員會制定了一系列專門針對人工繁育鹿產業(yè)的行政規(guī)章，擬于2015年1月生效。這些規(guī)章都包含了哪些規(guī)制措施呢？首先，規(guī)章禁止本州的馴養(yǎng)鹿繁殖場從其他州引進和運輸鹿；其次，規(guī)章對繁殖場施加了更嚴格的設置圍欄的要求；再次，規(guī)章施加了更嚴格的記錄留存和獸醫(yī)檢驗要求。這些規(guī)定無疑觸動了鹿場主的切身利益，于是希爾等人就把規(guī)章的制定者——密蘇里州保育委員會告上了法院，要求法院禁止委員會執(zhí)行這些規(guī)章。

那么這個案子是怎么和憲法扯上關系的呢？根據密蘇里州憲法第四條的授權，密蘇里州保育委員會有權“控制、管理、恢復、保育和規(guī)制鳥類、魚類、野味（game）、森林和一切州所有的野生動物（wildlife）資源”。希爾等人認為人工繁育的圈養(yǎng)鹿并不屬于上述憲法條文所規(guī)定的“野味” 或“野生動物”，因為它們已經被馴化了，應當按照家畜（livestock）來管理，因此密蘇里保育委員會無權制定這些規(guī)章。這些規(guī)章侵犯了原告根據憲法享有的“從事畜牧業(yè)的權利”（right to farm），因此是無效的。于是乎，判斷規(guī)章是否合法有效的關鍵就落在了人工繁育的白尾鹿到底是野生動物還是家畜，因為不同的歸類意味著主管部門、規(guī)制權限和規(guī)制措施都會隨之不同。

實際上，圈養(yǎng)鹿究竟是野生動物還是家畜的問題在很多州都存在爭議。有些州為此專門進行了立法（例如印第安納州），甚至是出臺了憲法修正案（例如懷俄明州）。據一份2018年的統(tǒng)計報告顯示，目前把圈養(yǎng)鹿視為野生動物的州共計12個，把它們視為家畜的州有19個，有4個州在分類上并不明晰，采取復合管理的態(tài)度，還有5個州不允許鹿的人工繁育，所以不存在分類的問題。若視為野生動物，一般由所在州的野生動物管理部門主管；若視為家畜，則相應地由農業(yè)部門主管。密蘇里州則屬于前者。在密蘇里，鹿場主們與保育部門就圈養(yǎng)鹿到底是不是野生鹿群感染CWD的主要原因爭論不休。人工繁育鹿產業(yè)一直以來不遺余力地游說國會把圈養(yǎng)鹿的主管部門從環(huán)境保育部門轉移到農業(yè)部門，但相關提案幾經提出最終還是未能獲兩院通過。

這個案子一審的時候，希爾等鹿場主們作為原告大獲全勝，再加上國會中要求保育部門轉移圈養(yǎng)鹿的主管權限的呼聲甚囂塵上，被告州保育委員會可謂是腹背受敵，如坐針氈，于是它一路上訴到了密蘇里州的最高法院。故事情節(jié)在2018年7月發(fā)生了反轉，最高法院的終審判決推翻了原審判決，原告敗訴，希爾等鹿場主們不得不乖乖就范，履行規(guī)章設定的相關義務。

那么圈養(yǎng)鹿到底是不是野味或野生動物呢？我們首先需要“說文解字”一番。按照希爾們的說法，Wildlife指的是一個物種中的單個個體而非整個物種，該個體必須本質上是野生的（wild by nature）物種，而且從未被馴服或馴化。Game則是wildlife的下位概念，指那些用于狩獵運動、食物或其他合法目的的野生動物。因為圈養(yǎng)鹿已被人類馴化，不符合wildlife的概念，更近似于家畜；相應地，那些圈養(yǎng)鹿的個體也就不能被視為game。

最高法院駁斥了鹿場主們的這種觀點。大法官們指出wildlife包括那些本質上是野生的所有物種，無論是馴化的還是野生的。具體來說，wildlife指那些在其原本生活的環(huán)境中不專門為人類所用，尤其是天然不可馴服的、不可預測的、危險的、有害的動物，而game具體指稱那些通常用于狩獵運動、食物或其他合法目的的動物。無論從歷史角度還是文本含義來看，game和wildlife兩個詞都足夠寬泛，能夠涵蓋鹿的整個物種而非特定個體。

判決還指出如果按照希爾們所說的以個體為標準的定義方法，那么委員會的管轄權范圍將以動物（animal-by-animal）而非物種(species-by-species)為轉移。設想一只鹿在野外自由漫步的時候歸委員會管，一旦被馴化了，委員會的管轄權就消失不見了，這是站不住腳的。更重要的是，希爾們未能充分解釋要經過多長時間一只野鹿才能過渡成為一只被馴化的鹿，也未能說明這種變化是不是可逆的，是不是每一只鹿的個體的演化過程都是一樣的，如果不是的話，委員會就需要一直不停地重新評估自己對于每一只鹿是否有管理的權限，這將是有違行政管理常識的。據此，最高院肯定了州保育委員會對圈養(yǎng)鹿的管理權限。

至此，密蘇里州白尾鹿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當然，如何對野生動物進行法律上的定義與美國的狩獵文化及其普通法淵源息息相關。野生動物是美國建國史上重要的文化符號，“公平追逐”（fair chase）的理念為狩獵這項運動注入了道德性的要求，其內核是狩獵者相較于大型獵物而言不應占有不合理的優(yōu)勢，而圈養(yǎng)環(huán)境使得狩獵者實際上是在“不公平”地追逐獵物。普通法上的公共信托理論（public trust doctrine）認為州為了公共使用的目的而以信托人的身份持有野生動物等特定資源，這些資源不得為任何個人所有或控制。人工繁育野生動物產業(yè)的興起一定程度上意味著野生動物資源的商業(yè)化和私有化，這與公共信托理論的精神內核發(fā)生了沖突。

盡管我國與美國的文化背景、法律框架、產業(yè)結構均不盡相同，密蘇里州野鹿的故事未必全無借鑒意義，畢竟我們面臨的問題是一致的——野生動物真的是野生的嗎？

作者簡介：馬允，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荷蘭伊拉斯姆鹿特丹大學法學博士，IUCN-WCEL環(huán)境法科學委員會委員。

（版權說明：

圖片一來源：https://www.usgs.gov/media/images/distribution-chronic-wasting-disease-north-america-0；

圖片二來源：

https://www.realtree.com/brow-tines-and-backstrap/2017-north-american-deer-summit-cwd-is-worse-than-we-thought，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3月6日。其余圖片來自網絡搜索。）